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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他一直都是個正直高尚的年輕人,

  是時代選擇認定他是罪人。」

 

女孩坐在穿衣鏡前,讓女侍為頭紗做最後的調整。

她看著鏡中倒影,一絲不苟的妝容、完美無暇的禮服,眼前這個美麗絕倫的女孩,微笑甜美卻美麗的陌生。

從早晨第一道曉曙之光射進城垛之後,城裡上下熱鬧的沒一刻停下來過。兩個禮拜的整頓,刷洗過的城堡在晴朗的夏日陽光下,熠熠閃著黑石城牆上沉斂的黑光。

即使這場戰爭使得營運武器的阿德烈特家族一夜暴富,女孩卻一點也開心不起來。赭褐色鬈髮整齊地梳在腦後,綠的發黑的翡翠鑲在金環裡,這貴重的頭飾襯托出女孩絲緞般的秀髮,而手腕上的誓約環,則是用一顆海藍色的秘石以數十顆橄欖色的寶石圍繞而成,待在腕上更突顯了她白皙的膚色。

「您真有如白玫瑰叢中的一顆鑽石,就是月亮的光暈都不及您的丰采。」女侍滿意地看著鏡裡的主人──年輕、漂亮,而且富有的女主人,後者則擠出一絲苦笑。

「小姐?」女侍彎下腰,神色有些擔心地看著嬌小的女主人。

…………波妮,下去休息吧……忙了一整天也夠累人的。」言畢,女孩站起身,厚重的白紗曳地,她繞過穿衣鏡來到看得見中庭的窗戶,面紗已放下。窗外傳來騷動的聲響,賓客眾多的今天,正午烈日下不應聚集那麼多人。

波妮屈膝行禮,正要告退,但女主人一聲驚訝的呼喊讓她停下動作。

「該死的黑鷹來做什麼?」

*         *         *         *

一名少年身著紫衣,衣緣繡著細緻的白色織紋,勾勒出狐狸的形樣。他戴著一頂金紅色的寬簷羽帽,帽下透出半邊俊俏的臉龐,猩紅色的披風在他身後被風吹的獵獵作響。遠處看來,陰影下的面容非常年輕,身形挺拔卻不高大,但當他走近時,一股凜然之氣不語而出。

少年身後的六名男子則穿著同一樣式、標準的王國軍制服:灰黑色調,金排扣和左臂膀一隻銀絲線繡的獵鷹。他們都遠高過少年至少一顆頭,雖然各個面色嚴肅、步伐沉穩,但相較於少年的自信和儀態,主從之別便清楚可見。

對於王都來的使者,戴歐侯爵親自來到中庭門口迎接──殊丹,紅狐,耐索爾王最寵信的私生子。外頭謠傳總說他的才能遠遠超過年紀,如今再次見到他,戴歐無法將十一年前的男孩和現在眼前這個眼神精悍的少年聯想在一起。

「願東風永不停止吹拂,」使者脫下羽帽,微微欠身。「而您永保青春長駐。」

侯爵皺了皺眉,這個阿德烈特家族的專屬笑話還真是百說不厭。「依瑟藍,你的年紀還沒大到能說這句話。」他扳起臉孔,卻還是忍俊不住,微笑對上少年滿溢笑意的灰色眼睛。「今天是我女兒的大喜之日,我可不想聽到什麼不好的消息。」

「一件好事,一件壞事。」依瑟藍仍笑著,不過語調低沉。「或許不在烈日下說話會舒服些。」

戴歐這才注意到少年額間滲出的汗粒,他點點頭,揮手示意護衛們將六名灰衣侍從帶進主廳,那裡招待了不少的貴族,而即將開始的婚禮也不乏有精製的美食和冷飲。一名有著鷹勾鼻、膚色略黑的軍士顯然不願離開,他站在原地,像是抗議地張嘴,但少年只是回過頭看了一眼,那軍士便將話吞回腹中,低頭退下。

一旁的侯爵看在眼裡,頗有興趣地揚了揚眉。「怪不得耐索爾王會如此器重你」

「只不過血緣關係。」少年說,背過身眨眨眼,把那頂象徵皇族金紅羽帽扣在腰上。「別浪費時間,我還有更要緊的事呢。」他看像侍衛離去的方向,眼神複雜。

*         *        *         *

依瑟藍脫下大紅色的披風,隨手掛在椅背上。這個光線昏暗、屋頂低矮的木造小房,很適合做些秘密的……談話,或是其他光明磊落的人家不會搬上檯面的東西。一名親信僕人來到侯爵身旁,附耳低聲說話,依瑟藍也無心去聽,但他倒是注意到幾次朝他投來的眼神。

「那好吧。」戴歐侯爵有點不耐煩地揮手,那名男僕應了一句,就從另一扇隱密的矮門離開。

侯爵重新堆起笑容,略帶歉意地看向王都來的使者,依瑟藍聳聳肩,表示不以為意。

「如果說有什麼要你別介意,那就是這裡沒其他處這四個月來的乾淨。」侯爵向他眼前的那張高背椅點頭。「不介意你華貴的衣裳沾上灰塵吧?」

「不會。」依瑟藍拉開椅子,只感覺到粗糙的木屑刮著他的手指。坐面並無灰塵,連椅背都相當潔淨,看起來並不像久經無用的傢俱,反而是設計用來採光的窗戶,推桿與窗門都覆了厚厚的蜘蛛網和雨水留下的污垢。「但以為會有更好的招待呢。」他促狹地說,一雙灰眼卻直直地看進侯爵的眼睛。

「阿德烈特家族不會不款待他們至上的客人。」侯爵笑出聲,避開他的眼神。「婚禮的籌辦幾乎佔據了我所有的空間。」木門咿呀一聲被推開,一名男僕端來兩碗蓋著的湯,放在兩人面前,遞上餐具。「而且我認為這裡談事情,較能暢所欲言。不用擔心隔牆有耳,就算是倒豬糞的女僕也不會經過這兒。」他掀開蓋子,誇張地深吸一口氣。「所以,」侯爵拿起銀湯匙,握處有一道狹長的鏤空。「收起你那雙虛偽的眼睛,謊言和欺騙對你我都無益。」

依瑟藍只是靜靜地坐著,雙手環胸,閃著精光的灰色眼睛沒放過侯爵任何一個細微的臉部動作。微弱的燭光在絲絲微風下跳躍閃爍,只襯得那年輕臉龐的陰暗與深沉。

「我同意,交易的前提是雙方誠信。」突然,他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就像孩子在陽光下玩耍、在母親面前,那種毫無心機的笑。「耐索爾的姓氏不是說著嚇唬人的,戴歐戴德。真相與假象往往只有一線之隔,而某些人永遠分不清它們之間的差異。」

侯爵一聽,戴滿珠寶的十根手指都在顫抖,原本的傲態已消失無蹤,他明白他小覷了這個年輕人的力量──或許這是魔法在作祟?但恐懼已戰勝判斷,他小心翼翼地迎上少年的眼神,隨即別開視線。

「我明白了,大人。」戴歐脫下右手臂上,一串由珍珠和藍色晶石編成的臂飾。這沉重的飾品一離開侯爵的指間,就像是鮮紅的臘果剝去表皮,毫不保留地露出它下面那一層破敗的核心。

皺紋浮現在他眼角和發怒時會出現的地方,黑褐色的斑點則遍佈他裸露的每一處肌膚,更為它們刷上一層洗不掉的影子;他磚泥色的頭髮也褪去,白骨一般顏色的稀疏髮絲,回到歲月在它們身上留下的原本印記;挺直的背蜷縮,像一顆被狂風吹倒的老樹,在冬天哆哆嗦嗦。

「大人,請原諒我的無禮……」侯爵發出像是禱告一般的喃喃低語,王都使者收起笑容,剛剛孩子氣的眼神變的冷酷。

「這不是開玩笑的。上一次被你的幻象將了一軍,我的下場可不是在桌前喝杯茶就了事的。」依瑟藍說。「如果阿德烈特是如此,那麼耐索爾的力量也無須客氣。」

戴歐恐懼地點點頭,仍是不敢看向少年。

依瑟藍從懷裡掏出一張紙,攤在桌上。「這是王國對你下的討伐令,罪名是通敵。叛國罪可是誅族七代的。」

「什、什麼?」戴歐張大嘴,驚恐地擠出這個字。

「騎士戰爭讓你們大賺一筆,但你搞錯討好的對象了。你賣給王國軍一把劍八十金,騎士聯軍卻是二十金而已。」他又拿出一本帳冊,直接丟在侯爵面前。「除此之外,暗中輸送物援助騎士,一面拿著王國的錢和愛國勳章,你認為宰相會原諒你這貪婪又不忠的叛賊嗎?」

「不、大人,那個……那是……」戴歐嚇的不知道該說什麼,少年銳利的眼神沒一刻離開他蒼老的臉。

「沒收財產還不足以償還你犯下的罪。等你女兒完婚,軍隊就會抵達這裡。」依瑟藍冷冷的說。「把你的人集合起來,才不會殺傷無辜。」

戴歐直直地從椅子上跳起來。「等等!我會付出差額!我可以付雙倍……不,十倍我都能付!把軍隊撤回,你不能這麼做!」他幾乎是尖叫著,衰老的身軀激烈地顫抖。

但少年不為所動。「我還沒有這麼大的權力呢。」他說。「在你貪婪的本性驅使你之前,早該知道會有什麼後果。」

「依瑟藍……我可沒虧待過你,讓你得以活在宮廷裡的,是我!你不能忘恩負義!」戴歐朝少年大吼,眼裡滿是絕望。

依瑟藍淡淡地看了侯爵一眼,開口:「先坐下吧。」

侯爵淡綠色的眼珠滿是狂亂的神色,他喘著氣,重重跌坐在椅子上。

少年撥著食指上,有著一隻紅色狐狸雕飾的戒指,把它輕輕地轉了一圈,然後看向侯爵。「殊丹家族也沒虧欠你什麼。不過……」他讓那隻狐貍正面對著他灰色的眼睛,停了一停。「殊丹願意幫助你,宰相也同意這樣的條件。」

戴歐侯爵心理燃起一絲希望,他抬頭看向少年,但依瑟藍只是看著他的戒指。「我答應,只要你們別碰我的女兒……」侯爵抖著聲音說。

「交出礦場經營權,還有下面的礦工。宰相要確保他的兵權自主,而武器是第一要素。你聽明白了嗎?」依瑟藍掏出一張紙,連著筆一起推過去。

侯爵定定地看著少年,突然爆出一聲大笑。「是這樣嗎?怪不得你們要這麼做!」他笑到眼角泛出一滴淚。「戰爭?看來我只是被抓來的第一個倒楣鬼!誰知道你們打完騎士,下一個是不是就是貴族!依瑟藍,你又是真的甘願做王國的走狗?」剛剛的恐懼完全消失,侯爵恢復了以往的神氣。「殊丹要如何幫助我?我看你根本是和他們串通一氣!」

依瑟藍靜靜地看著侯爵,蒼老的真相, 阿德烈特的表像魔法只不過是一堆神奇的珠子罷了。他感到很可悲,對侯爵,對自己也是,而他永遠是扮演壞人的那個角色。

「我不想讓事情更難搞,我知道你也有軍隊。但你知道宰相的軍隊有誰在裡面嗎?沒聽過我,應該也會聽過我姊姊的名字。」他那雙深沉的灰眼抓住了戴歐的視線,抓住恐懼,然後用力一扯。

戴歐頓時倒抽一口氣,強烈的情緒讓他想起少年自耐索爾王繼承的力量。「是耐索爾……你……」他再度閉上嘴,少年用下巴示意那張契約。「簽字,我說過我在趕時間。」依瑟藍微微皺眉,眼神仍緊緊抓著老人的恐懼,還有服從。

恍恍惚惚地,戴歐簽下了同意契約,也沒什麼仔細看內容。「你們……我會告訴其他貴族的……」他咬著牙,努力要移開視線,少年拿起同意書看了一眼,放鬆了視線。

「可以了。王國接手了你們的經濟,殊丹家族會幫助你們的。」他說,將契約收進腰間口袋。

戴歐哼了一聲。「我根本不需要!你們才是真正貪婪的吸血鬼!」

少年站起身,輕輕一笑。「別忘了你剛剛捨棄的是誰的承諾。儘管如此,我還是會幫忙,以殊丹的身分。」他走到門口,停下腳步。「你可以說我很殘酷,但你應該比我還早明白,唯有殘酷地對待別人,才能生存下去。」說完,少年拉開生鏽的的鐵閘,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而蒼老的侯爵呆坐在椅子上,強烈的空虛吞噬了他。

*         *        *          *

勒芙霓家族的繼承人向侍者要了杯調酒,眼角卻看到一名侍女走向那名王都使者,她有些慌張地靠近,湊耳說了幾句話,然後那個光鮮亮麗、衣著華美的使者便跟著侍女離開了。他認出來,那是他即將新婚的妻子的親信侍女,杰斯特一口飲盡調酒,也跟了過去。

來到大廳後方,一間祠堂出現在小徑的末端。這是新娘在與將來要廝守一生的人交換誓約前,先到這裡來和神交談的時間。

杰斯特憑著多年嚴苛的訓練,輕巧地走在草地上而不發出一點聲響。他躲在一叢矮小的苺果之後,透過樹枝的縫隙,看到那名英俊年輕的王都使者走進祠堂,而侍女替他關上了大門,匆匆離開。

強烈的好奇心和不安感驅使他走向前,他不願去想他的未婚妻會背著他做出什麼事,可是王都使者是如此地吸引女孩們的目光,而且杰斯特知道,薇柔和他是舊識。

他左右觀望。事實上大部分的賓客都聚集在大廳了,而且大家都知道,這段時間新娘是不能被打擾的。男孩有些焦躁地撓頭,最後他繞到左方,他清楚從那扇厚重的大門聽不到什麼,高高的琉璃窗附近正好有一根粗壯的樹枝,他敏捷地爬了上去。

杰斯特畫了一個符文,讓聲音和影像都更清楚些。他一調好角度,第一個入耳的聲音卻讓他大大吃了一驚。

「我不能嫁給他!」新娘一襲美麗的白色婚紗,臉上妝容已佈滿淚痕。

使者僵硬地挺直背脊,伸手狀似似安慰,卻好像突然想起禮節,硬生生停下。

「薇柔……」他輕柔的的語氣,令樹上的男孩一陣怒火中燒,他咬緊牙關,憤怒地看著他和他的未婚妻。

「為了妳的家族……妳知道這是必須的。」少年向前走近一步,女孩的肩膀上下劇烈顫抖,啜泣聲傳進他的耳中。

「他還只是個孩子……」女孩那令人心碎的聲音說。「他只有十四歲!我該怎麼嫁給一個可以做我弟弟的男孩!他懂什麼?他懂他身為丈夫的職責嗎?」她抹掉眼淚,在臉上留下髒髒的痕跡。

「他會是個好丈夫的,相信我。」王都使者掏出一條手帕,替新娘擦掉眼框泛出的一顆淚珠。

「依瑟……」薇柔喃喃念著,突然抱住了眼前的少年,少年僵了一僵,眨眨眼,也猶疑地抱住了女孩。

樹上的新郎不可置信地看著這一切,嫉妒和憤怒交雜,符文在他眼前感受到畫者的情緒,也在微微跳動。

「薇柔……我該走了,現在的一分一秒都是用他的生命換來的。」他放開新娘,將她額前那赭褐色的髮絲塞回耳後。女孩仰著頭看著他,大眼睛裡再度盈滿淚水。

「是他嗎?你要去執行宰相的命令?」她又哭出聲。

依瑟藍一雙灰眼溫柔地看著她,像哥哥對妹妹那樣,他輕撫女孩的臉龐。

「時間不早了。薇柔,聽話,妳該出去了。」他說。

但薇柔抓住他的右手,緊緊抓著。「不要……拜託……」

少年神色複雜地看著她,嘴巴抿成一條線。「我該走了……真的很緊急。」他輕輕撥掉女孩的手,但女孩再度抱住他。

「拜託你……依瑟,他是你最好的朋友啊!」薇柔抱著他,樹上的男孩看的妒火怒燒,他抓著符文,幾乎要捏碎它。

「放過他吧!他沒有做錯什麼,他是最忠誠的騎士,卻不是背叛的國賊啊!」薇柔說,夾雜些許哭音。「你知道……你知道的……我不會嫁給杰斯特,就是因為他啊!」依瑟藍深吸一口氣,低下頭。

杰斯特無法相信那女孩竟會說出這樣的話。他知道兩人的關係不是建立在感情上,但相處了進一個禮拜,他確定他已經喜歡上阿德烈特家這個性情浪漫、談吐高雅的女孩。他無法相信他們的關係僅僅只是因為家族結盟。

他不知道是該鬆一口氣,還是要繼續生氣。原以為是這個血統不被承認的皇室私生子和他搶奪他的未婚妻,但他意外得知是另一個人令他的新娘哭泣。他感到傷心和極度的憤怒──背叛,這兩個字在他心頭回盪不去。

「他是你最好的朋友啊……」薇柔垂下眼睫,依瑟藍慢慢轉身,同樣悲傷地看著她。

「……我盡力了……對不起……」他聲音帶著濃濃的哀傷,他似乎還想說什麼,卻又閉上嘴。

「除非他死了,否則我不能心甘情願的嫁到勒芙霓。」她突然說了這麼一句,停止掉淚,她眼神堅定地看向王都使者。

依瑟藍疼惜地摸摸女孩的頭髮。「不要這樣……我們都有責任,我們都不想面對的責任,可是不行……」他停了一停,說:「伊雷霍恩……他就像是我的哥哥,我也不願意。」

伊雷霍恩!那個叛逃的騎士!杰斯特想起那名曾看過一眼的騎士,雖然地位卑微,卻有不少貴族女孩喜歡上他的風趣和機智。騎士戰爭結束後,他立刻失去消息,莫非……杰斯特看到王都使者腰間斜袋的一個羊皮紙捲,上面蓋著紅色蠟印。他放大了符文,清楚看見上面的耐索爾家徽,還有討伐令的字眼。他又妒又恨地看者未婚妻和那名英挺的少年,心中盤算著。

「告訴我他還活著的消息,我就會善盡做妻子的責任。」薇柔說。

依瑟藍沉默了,半晌,他最後還是點點頭。「好。」

此時,波妮敲響了大門,她著急地喊。「小姐,大人,儀式快開始了!」依瑟藍向後退了一步,視線移開。「薇柔……這也算是對我的考驗,宰相就是這麼做的……別和任何人說,我會保護他的。答應我,也算是為了妳自己,要對妳的丈夫和家族負責,知道嗎?」他僵硬地行了個禮。「再見,勒芙霓夫人。」

他退到門邊,轉身離開。波妮衝進來擦拭薇柔臉上的淚痕,而樹上的男孩已消失無蹤。

*         *        *         *

克斯頓軍士看到少年走向大廳,立刻站起身,快步來到少年面前。

「解決了嗎?」他問。少年拿出腰側一只折方的羊皮紙,攤了開來。

「回覆塞爾迪亞斯,戴歐戴德.阿德烈特同意交出礦場和武器經營權,以及……」他低頭看契約一眼。「自己的生命來贖罪。」依瑟藍嘆了口氣,將它遞給軍士。

克斯頓有些不可思議地看著年輕的主子,他揚了揚他深色的鷹勾鼻。「侯爵……沒有做任何反抗?」

少年擺擺手,滿是疲倦地開口:「快上路吧,還有很多事要做。」克斯頓行了個禮,立刻去牽了馬來。

「兩天內送達,沒問題吧。」依瑟藍平板的問,倒也不像是個問題。

「沒問題的。」克斯頓答道,翻身上馬。

此時阿德烈特侯爵走進大廳,手臂上掛著一條以珍珠和藍水晶編織成的首飾,步履穩健地踏進婚禮儀式的廳堂。

依瑟藍淡淡看了一眼,又轉過頭來。「好了,快去吧。」他說,克斯頓應了聲,拉緊疆繩,飛也似地衝出城門。馬蹄濺起的塵土停在少年的短靴上,帶著一點點紅色的污漬。

背後傳來群眾熱烈的歡呼聲,依瑟藍戴上寬簷羽帽,拉低了帽簷。他不想讓旁人見到,他正為一個將死的侯爵流下的淚。

*         *        *         *

新郎與新娘互換了誓約信物,在眾人與主教的見證下完成了婚禮。杰斯特看到薄紗後的面容仍是泛紅的眼框,不由得惱怒了起來。他強迫自己不去想那個叛逃的騎士,但越是這麼做,他就越是在意。

「薇柔。」他抱住新娘,抱的很緊。

新娘慌亂地扭動,但這個比自己年輕四歲、還是個孩子的他力量卻大的多。「別這樣,杰斯特。」她說,想拍掉男孩的手,但眾人的目光讓她停下動作。

杰斯特將嘴湊到新娘的耳邊,輕聲說話。「我是妳丈夫,不是你的弟弟。」他又拉的更近一些,感覺到他懷裡人兒的柔軟腹部。「是妳聽我的,不是我聽妳的!」他粗魯地掀開面紗,看見他那美麗妻子驚恐的表情,他感到一絲絲的喜悅。

「杰斯特……」薇柔聲音微弱,胸膛因喘氣而上下起伏。

年輕的繼承人用眼角餘光看了席間的王都使者一眼,用在場所有人都聽到到、卻是極為私密的口吻對他的新娘說:「我會帶給妳一個禮物,薇柔。」不等她的反應,他抓住新娘的後頸,狠狠地、略帶憤怒地吻了她。

掌聲和歡呼聲響起,雖然大家都知道這只是一場家族聯姻,但少年對他妻子癡情的愛,卻是顯而易見。

依瑟藍淡然地看著這一切,但他和其他五名侍衛一樣,都是默不作聲。阿德烈特家雖然不至於完蛋,但少了鐵礦場,勒芙霓和他們的結盟就毫無意義。

勒芙霓擁有的武力雖然很強大,但比起殊丹,卻又不足以抗衡,在經濟也是最單薄的氏族。戰爭過後勒芙霓的勢力大減,而與阿德烈特結盟,的確是上上之策。

「大人,您的披風呢?」一名侍衛看向少年,少年抬起頭來。

「在……」依瑟藍想起,暗斥自己的粗心。「在外頭等我,我們即將出發。」他一聲令下,五人全站了起來,整齊劃一地行禮。

杰斯特看著離去的王都使者,放開新娘,也跟了上去。

*         *        *         *

依瑟藍回到這間天花板低矮的小屋,拿起掛在椅背上、象徵家族的紅色披風。仔細一看就可以發現,在陽光下那若隱若現的深色陰影,在微光中是一隻狐狸的模樣。依瑟藍拿著它,一股強烈的罪惡感湧上來。明明是私生子,為何要這麼在意自己的姓氏?比起姊姊,自己是連殊丹的邊都沾不上。如果是耐索爾……少年搖了搖頭,不願繼續想下去,現在還有更重要的事,他告訴自己。

突然,一聲細微的推門聲,讓依瑟藍嚇了一大跳。

「殊丹大人。」一個孩子般的聲音說道,說話之人隨之出現。

「勒芙霓。」依瑟藍放鬆肩膀,點頭回應。

杰斯特走進來,把門帶上。一雙眼冷冷地看向王都使者,沒有善意,卻也沒有惡意。

「殊丹大人如此急著離開,是為了什麼呢?」杰斯特問道,語氣強硬。

依瑟藍早習慣了這種態度,他的童年時代便是這樣度過的。他輕鬆地微笑,拉開椅子,坐在不久前他離開的地方,打開還放在桌上的湯的蓋子。一大片的金箔覆在湯面,他忍不住揚眉。

「是有什麼事,讓少年新郎如此急著離開他的新娘呢?」他回問,背對男孩的他從容不迫地披上披風,等著回答。

杰斯特惱怒地走到少年身旁。「你是要去追捕北海騎士團的副手吧?」他一字一字清楚的說,聽在依瑟藍耳裡,他心裡大吃一驚。

這還是機密行動,但說謊無益,不久之後這就會是眾所皆知的獵殺行動,他掩飾了驚訝的表情,扣上頸前的環扣。「沒錯。」他說,順了順肩膀的紅色布料。

「我希望能給我的新娘一件禮物,第一件功勳的獎章送給薇柔是最適合不過的了。」杰斯特冷笑一聲。「我要和你一起去,逮捕那個叛逃的騎士!」

依瑟藍放下雙手,斜看了男孩一眼。「你今年幾歲了?十四?還是十五?我的小隊都是最菁英的戰士,你認為我會讓一個不懂事的孩子加入嗎?」

杰斯特再也按捺不住笑意,他大聲笑了出來。「……你說不懂事的孩子?」他停下笑聲。「我上頭有四個哥哥,但你知道為什麼我才是家族的繼承人嗎?」杰斯特猛地撕開袖子,露出上臂。

「因為我是力之子,我擁有符文印記!我的能力絕對足以擔負這項任務,甚至比你還要適合!」他大吼,依瑟藍訝異地看著他,黑色的符文在他結實的手臂上,像是有生命地在微微跳動。幾十年沒出現過力之子的勒芙霓家族,竟然在這個時候……

依瑟藍突地睜大雙眼,一陣暈眩襲來,嘔吐般地噁心感翻湧而上。他一手撐著木桌,一手快速地將金箔湯給蓋上。

「真沒想到……」少年冒著冷汗,抬眼看向男孩。「你不會比我要適合的,就算你是勒芙霓的符術師,但你也應該明白……我是耐索爾王的私生子。」

杰斯特眼神危險地看著少年,卻多了一股不確定。「耐索爾王……是嗎?」男孩瞇起眼睛。「那他更會同意勒芙霓的幫助,耐索爾的私生子。」

依瑟藍試著忽視一波波不舒服的暈眩,集中他灰色的眼神。「你跟薇柔……今天還沒結束吧……如果你能趕上我們,我就讓你加入。」

杰斯特心底閃過一絲背傷,但強烈的憎恨立刻覆蓋了過去。「我會的。」他拿起桌上燒成一攤的蠟油,用手指畫了幾道,放在依瑟藍面前。「明天太陽下山前,我會趕到。」,他說,依瑟藍收起那塊蠟,點點頭。

杰斯特也不作多留,他甩門離去,想著他的新婚妻子,卻只有濃烈的憤怒。

依瑟藍坐在桌前,聽到腳步聲確實遠去,他才輕輕拿開了湯蓋。金箔在燭光下折射出一圈詭異的光暈,少年將頭一仰,焦躁地開口。「這又是為什麼?」

金箔表面起了一層漣漪,一張臉出現在上面。

「來看看你是否照著命令行事。」湯碗裡傳來一陣難聽的笑聲,依瑟藍厭煩地皺眉。

「你看到了?」少年問,而金箔上的男人又笑出聲。

「勒芙霓家族的小子,藏了這麼久,竟是因為這樣出來。」

「我招募了這麼一個優秀的人才,我要求一個條件。」依瑟藍說,無法抑制不耐的小動作。

「你想做什麼?」

「戴歐戴德的公開處決,我要求改成刺殺。如果你不同意,我會在這之前就解決掉那個男孩。」他恢復了冷冰冰的語氣,但那男人的仍是笑聲不斷。

「可以。但你也別忘了你的任務。」

少年沒有回話,他靜靜地感受著自己的情緒。

「依瑟藍。」幾秒鐘後,金箔上的男人開口。「他不是你的任何人,不必要為了無謂的道義,而逼的我不得不取下你聰明的小腦袋。」

「我也不需要因為你是宰相,而在這裡聽你說廢話!」依瑟藍低吼一聲,抓起銀湯匙,攪碎浮在湯面的金箔,忍住把湯往地上潑的的衝動。他揚起紅色的披風,一腳踹開木門,踏入清新的陽光中。

*         *        *         *         

一名女子站在窗前,看著廣大的平原。她明白,這些不久之後都會是她的,財富,地位,權力,只要她想得到,她就會用盡手段來取得。

一名同樣高瘦的男子走到她的身後,將女子拉進他的懷裡。一番激烈而溼潤的熱吻之後,男子看向她。

「在想什麼呢?我的小紅玫瑰?」他將手指探進女子那一頭比火焰要紅的髮絲之中,把她頭按在他的胸膛上。

「在想我們的王國呀,我暗夜裡的白色烏鴉。」她咯咯笑著,啃咬著男子裸露的胸膛。

「阿德烈特家即將亡覆,但妳那雞婆的弟弟卻為他們向殊丹請求援助。」男子輕聲說,紅髮女子抬起頭。

「我沒有軟弱的弟弟,我只需要你。」她環住男子的頸項,雙唇貼上男子的雙唇。可是男子推開她,繼續說:「他們存在就是個危機,阿德烈特必須被毀滅才行。我的紅色玫瑰,只有妳才能制的了妳那任性的弟弟。」

女子嘟起臉頰,不情願地點點頭。

男子見她同意,也開心的笑了。他拉開女子的束帶,扯開她的前襟,同時放下了窗戶上的簾子,把陽光隔絕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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